Monta

dmc dv,Nightwing,重度年下爱好者

《须弥》/荆谷

我真实哭瞎

姜瑜:

或许是因为太喜欢 所以怎么都觉得不够好





“谷月轩快死了。”


荆棘听这话的时候,正在西域的酒家孤坐,看不见中原的青天白日,入目皆是漠漠黄沙。他坐在古旧的桌前,没有下酒菜,只一坛浊酒,捉一只残碗,半碗是酒,半碗是沙。


酒未入口,荆棘就听得脚步声,他回头,见一男人站在他身后,着粗衫,长发在沙尘中虬乱飞扬,肩上立一怪鸟,怪鸟通翅泛金,喙短而尖。


那男人站得离荆棘不远也不近,荆棘看不清他的面容,却听得清他的声音。


那人说:“谷月轩快死了。”


荆棘心头一跳,嘴上问他:“关你屁事?”


那人大笑两声:“不关我的事,那关你的事吗?”


荆棘不欲理他,转过头去:“也不关我的事。”


那人道:“逍遥谷的人,就这么绝情绝义?”


荆棘冷笑道:“我早已叛出师门,逍遥谷如何与我没有关系,他谷月轩是死是活,又干我何事?”


那人道:“不干你事,你吐纳呼吸为何乱了,眼神目光,怎么又不敢看我。”


荆棘听这话,怒从中来,手一瞬间搁到了刀柄上。许是感到了杀气,男人肩上的怪鸟发出一阵惊惶的嗥叫,在风沙中多了几分凄厉的味道。


男人摆了摆手:“既然我话已带到,便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

荆棘这才道:“谁托你带的话?”


那人说:“那家伙伤过我的金翅大鹏,也算是有点交情,又怕你不愿见他,便只能托我来。反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,是去是留在你。不过我也劝你一句,莫让自己再后悔。”


荆棘本欲再开口,那男人说罢便仰天大笑几句,一个纵云梯,消失在漫天黄沙中了。


仿佛又回到了之前,天地只余荆棘和一只残碗。


荆棘重新拾起碗,发现酒顺着裂缝已漏了一半,原是他刚才无意捏的。


他仰头将酒饮尽。


喉头辣得疼,不知是酒还是沙。


 



荆棘坐在在客栈大堂。


说是客栈,也不过是西域人家余出的几间屋,给过路人歇脚的地方。荆棘偶尔会来这儿住,老板待他很好,可能是因为他的女儿对荆棘有几分意思。荆棘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,轻轻巧巧便看出了小女儿家的心思,心中虽无意却也不好表示什么。老板又对他热情得很,用不太流利的中原话叫他常来。


荆棘便就常常来,一来他也无处去,二来他对那姑娘的心思也没甚在意。


那姑娘端来几个馕并一小碟羊肉,半碗茶,笑盈盈地放在他面前:“大哥,又来啦。”


荆棘端茶饮了,随意道:“嗯。”


姑娘大方在荆棘对面坐下:“看你来过几次,都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

荆棘说:“荆棘。”


姑娘念着荆棘两个字,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,荆棘解释道:“一种带刺的草。”


姑娘笑着说:“你们汉人真奇怪,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。”


荆棘不欲讨论这个话题,便问:“你叫什么?”


姑娘说:“阿伊。”


荆棘重复了一遍:“阿伊。”


姑娘又笑起来:“嗯,在我们语言里是月亮的意思。”


荆棘心里突的一下,好像白日的酒意还未散开,又好像喉头的沙开始翻滚,他看着姑娘笑意盈盈的面庞,突然从肠胃里翻出些陈年往事,索然无味得很。


他便站起身来,出了门。


夜里的风息了,遥遥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沙丘模糊的黑影,像一道道捉人入地的陷阱,荆棘觉得仿佛再踏出一步,他便会被地下伸出的鬼手拖入十八层地狱,受那剥皮拆骨万箭穿心的折磨,想到这儿,他的心有些悚然,便不愿再看。他抬眼望,只见那天上挂着个碧玉似的月亮,像墨一样的天上,就只有那一轮月。这里的月和中原没什么区别,只是更大些。荆棘看了一会儿,又觉得仿佛也更远些。


荆棘看着那月,又看着那影,天地仿佛安静的没有声音。


荆棘“啐”了一声,心想这月亮怎么到哪都不放过他。


他在月下站了一夜,看它缓缓东升,又缓缓西落。


天明的时候他决定启程。


 



决定出发是个缓慢的过程,那之后便简单得多。


出了西域,他便寻了匹最快的马,日夜兼程,向逍遥谷疾去。


他将穿过荒凉高地,来到华山脚下,再从山脉间崎岖蜿蜒,到达洛阳,穿过洛阳城,再向前行几十里,便是逍遥谷,现下是春天,也不知谷内的花开了没有。


这条路曾经在荆棘的脑内描摹了千遍万遍,路上的每一处山谷每一条河流,他都能细致无遗地说出来,然而想着想着,又好像哪里也不是归去的路,再后来,这条路只变成了寂静深夜的偶然一抹念想。


现在他真正踏上了这条路,马蹄声溅在地上,看着被抛在身后的滚滚尘色,荆棘会有些恍惚,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旧梦。


五天后,约莫着刚过华山界地,他在一小镇的破庙歇脚。乌云蔽月倒是有山雨欲来之势,他牵马到马棚,看那几块木板有三四缺处,只是拍拍马身,稍作安慰,进了破庙。庙里有一人,仰天姿态,草帽覆面,荆棘猛一看以为是具尸体,后又听得他呼吸声音,便靠着墙板闭了眼,一刀一剑挂在腰间。


荆棘很快便入了梦,梦中全是历历的狰狞景色,荆棘挣扎在其中,想要醒来又无法醒来。


他是被雨声吵醒的。风裹挟着雨把他头顶的那一块残破窗板吹得作响,他左衫几乎全被打湿,抬头看,原来庙顶处那看似严密的木板,也在往下滴水。


“身后破窗风雨来,抬头又见屋顶坏,哈哈哈哈,你这人命也忒不好了。”


荆棘扭头,看刚才那人已经升起一堆火,一边啃着一个黄面饼,一边嘲笑荆棘,口中的面饼渣随着他的大笑喷出来,看上去好一个邋遢。


荆棘没理他,闭上眼睛继续休息。


那人又哈哈大笑起来,荆棘被他笑得恼了,瞪他道:“你这叫花子穷笑什么?”


那人还未收起笑意,便说:“我笑这世间竟有如此怪异痴傻之人。”


荆棘冷笑一声:“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。”


那人便正色起来:“明知雨至却睡于窗下,暴雨侵衫却不躲不避,你这不是痴傻是什么,不是怪异又是什么?”


荆棘道:“烂衫烂命,雨又何妨。”


那人道:“衫是烂衫,命却未必,纵得褴褛穿身,不掩慈悲心肠。”


荆棘听“慈悲”二字只觉得可笑,随口“啐”了一声,不再理他。


那人自个儿安静地吃了饼,又开口道:“你可知道,须弥在何处?”


荆棘答:“不知。”


那人又问:“你可曾听说过须弥?”


荆棘说:“未曾。”


那人叹口气:“纵横三十载,未见须弥山,真是命苦啊,命苦。”


荆棘不愿再听他说话,起身要去牵马,那人突然说:“须弥是个好地方,那里有无上极乐。”


荆棘被他扰得烦了,随口说:“管你要去什么劳什子须弥,老子要去逍遥谷。”


那人问:“你去逍遥谷?”


荆棘道:“怎么?碍你什么事?”


那人道:“我看你眉眼愁苦,声中带煞,去逍遥谷作甚?须弥有百般好,你不如去那里,潇洒快活一世。”


荆棘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管你千好万好,老子只要……”说到这他像被噤了声,突然停住。他便不再开口,转身出庙,没想到那人三步上来,一把捉住荆棘肩头,荆棘心头一惊,未想遇到高人,那人右手格他,让他未能抽出刀剑,只好反身一掌,正和那人右掌相击,登时觉得掌心一痛,再看去,那手上有一个细微伤口,隐约渗出几滴血来。


那人嘻嘻笑道,露出一口黄牙:“不碍事,不碍事。”


荆棘和他纠缠得烦了,只瞪他一眼,出了门。


 



荆棘颠颠倒倒地走了十日才到了洛阳城。


他许久没回洛阳了,这次日夜兼程赶回来,路上换了好几匹最快的马,每日只睡一个时辰,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赶路。


然而到了洛阳,他又慢下来。


正是五更时分,天色熹微,远处透出一些蒙蒙的天光,路上走过的人像这天光下的影子,嘹亮的叫卖声像是从远方传来。荆棘牵着马走在街上,他的脚在动,心却不愿动。他知道这连日来的奔波是为何,然而越是接近,他的脚越是沉滞,仿佛要把他整个人,连同他的那颗心,狠狠地钉在地上。


荆棘就这样,从清晨到黄昏,才终于到了逍遥谷的门口。


他从门外望去,看见院内的几树杏桃半开了,风一吹零零地落下几片花瓣,那地上却干净得很,想是老胡刚刚打扫过。谷月轩的门口有两株野花,从小荆棘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。他又看见左半门扉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,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砍的。


他的心就像是被惊乍的一池水,再难平静下来。


他感觉到自己太阳穴发胀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加速了流动,他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,那颗他以为再也不会有波动的心,擂鼓似的动了起来。


他把手扶在门上,眼睛紧紧看着谷月轩的房间,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。


千百种心思几乎是一瞬间涌上他的心头。


他从那西域回来,也花费了十日有余,加上那人告诉自己之前的时间,恐怕是快一月,若是推开这门,看见的是他的尸体该如何;若是他将死,自己无能为力又该如何;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圈套,只是为了引他来?他又想不会的,他若想要他死,早就可以下手,何必等到今日,自己苟活这么些年,他想要自己的命便拿去;可若是他只想见自己一面,却扯了这么个谎?荆棘隐约有了些怒火,也不知为什么。


他这千回百转的思绪,只要推开那扇门,便可以得到解答。


然而他不愿,也不敢。


或许是不敢,说是不愿。


这时身后突然响起:“棘儿?”


荆棘回头,看神医提着一筐草药,有些惊讶地看着他。他看那草药,认得其中几味,鹿茸,仙鹤草,血竭,还有那状似艾蒿的草穗是刘寄奴草。


他忽然想到当年是谁教自己识的这几味,那人末了还说:“这几味草都有解毒之效,若是在野外可以采来急用,也可以炼成丹药,效果益佳,阿棘要是想学,明日我带你去找神医前辈。”


荆棘想到自己当时不耐烦地说:“谁要学那无用之物,耽误我练功。”


他想到这些,只愿现在只是一场梦。


 



“如果我没猜错,这应该是断肠散。”


“断肠散?”


神医解释道:“断肠散,无色无味,制法与原料皆不可考,只知中毒者会在七七四十九日内肠胃腐烂经脉尽断而死。”


荆棘问:“可有解药?”


神医叹口气,摇了摇头:“这味毒药三十余年前出现在江湖,当时便造成死伤无数。以我的医术,既不知其毒理,更无法制出解药,只能开几个方子,延缓毒性,不过也只是缓兵之计,四十九日一到,轩儿他是……”


荆棘听着,心里也是一片死灰,只好又问:“今日是第几日?”


神医道:“四十八日。”


荆棘大怒:“今日四十八日,你们十日前才通知我?”


神医叹气道:“本以为能找到什么方法,你也知道轩儿的性子,他说你既不想回来,他也不愿去扰你,便就这样了,后来未明看实在……实在撑不住,便托他朋友告你一声,自己也去四处寻方了,不过看这时日还未回来,估计是……”


荆棘又问:“当真没有什么方子?”


神医摇摇头。


荆棘想问他是如何中毒的,是否找到伤他的那人问问,又想到这些事未明肯定早就做了,他现在再问一遭,不过是无谓的挣扎罢了。于是只是说:“我去看看他。”


神医点点头:“好好看看他吧。”


 



荆棘推开门,草药气息扑面而来。


他们幼时也常采各种草药,或是自用,或是送去给神医,荆棘早已熟悉这种味道。然而现下,他只觉得这味更浓,更呛,甚至让他几欲作呕。


他转头看去,见谷月轩躺在铺上,撘一条毯子,长发散开,面容清癯,青色的眼皮无力地搭在那一双眸子上,到底没了当年那面容朗朗的样子。


谷月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抬起眼来,看是荆棘,便唤他:“阿棘。”


荆棘看着他,张张口不知说什么。


谷月轩说:“你来。”


荆棘便走到他面前。谷月轩望着荆棘,荆棘也望着谷月轩,二人一时无话。沉默半晌,谷月轩开口:“这几日奔波,辛苦你了。”


荆棘说:“反正整日跑东跑西,习惯了。”


谷月轩抬手整了整他的衣襟,道:“这件衣服都穿破了,我记得你屋里的箱子还放着几件旧的,干净得很,回头你拣来穿吧。”


荆棘说:“好。”


谷月轩又说:“老胡那里还放了他给你打的一双刀剑,上次你走的匆忙,也没来得及给你。”


荆棘道:“无碍的。”


谷月轩问:“未明还没回来吗?”


荆棘答:“还没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辛苦他了。”


荆棘说:“有什么辛苦的,师弟给师兄做事,应该的,他要是把你搁下不管,看我怎么收拾他。”


谷月轩好像很高兴:“未明倒是听话的很。”


荆棘看他那一双眸子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,突然有些羞赧。他猛地想起自己前些年做的那些事,和谷月轩的面容模糊在一起,满心只觉得荒唐。他顺着他说:“是,他听话的很。”


谷月轩又说:“你接下来要去哪?”


荆棘说:“不去哪。”


谷月轩摇摇头:“我是说,我死了之后,你又要去哪?”


荆棘没想到他会这么问,一时答不上。


谷月轩也不说破,只说:“你去哪都好,师兄只想你平平安安的,你不愿待在这儿……你自有你的去处。”


荆棘一时失语,只得说:“你累不累,要不要睡会儿?”


谷月轩说:“我怕我睡了,你再走。”


荆棘心里难受的很,不知怎的冒出来一句:“你若是好了,我就再也不走了。”


谷月轩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说:“那师兄可要努力了。”


荆棘听着他的话,看着他的笑,嗅着这满室的药草味,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,便转身出门去。


 



荆棘虽出了门,却未走远,他只站在谷月轩屋子的窗前。


他若凝神去听,就能听到谷月轩极细微的,若有若无的呼吸。


他听那呼吸,知道谷月轩没睡,他也知道谷月轩定是在看他,但他不愿回头,去对上那一双盛满温柔的眼,每每在那样的目光中,他只觉得无所遁形。可他又不愿走开,他只想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,他愿意在这里站到永远。


春日吹起的几缕风都是暖风,夹杂着几簇谷内杏花桃花的香味,要比西域多了许多缠绵温柔的风姿,而和身后的草药味混在一起,又让人心慌得有些不快。荆棘站在窗口,看着山边渐渐吞入那轮红得烫人的夕阳,那抹残光照在他身上,耀眼得很,他往右边站了站,怕这光刺了谷月轩的目。


他听见室内的谷月轩说:“谢谢你了,阿棘。”


他难以回头,夕阳照得他目痛,险些落下泪来。


黄昏入夜,夜渐深了。那轮从西域便开始照着他的月又升起来了。只是今日的夜不是晴夜,有大片的薄云拢着那盘月,映得月光像打跌了的水,洒在这寂静的人间。


荆棘听谷月轩已经睡了,呼吸平稳,他转过去,透过窗子看他,看他有些清瘦的脸上蒙了一层温柔的月光,与白日比起来少了几分病色。


荆棘想起来,自己十五岁那年,曾经趴在窗子上,也是这样看着他的脸。那日有月吗?他忘了,他只记得自己当时看得很专注,专注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都听不到,他只看到谷月轩平静的睡颜,和他眼睑下两道极细微的纹路,荆棘当时想,一定是因为他总是笑,才会有这样的痕迹。那时刚入秋,一阵冷风吹过,打得荆棘身上一个激灵,荆棘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发烫,他想自己可能是病了,不知怎的心慌得很,便立刻跑走了。


现在荆棘看着谷月轩,心里百种心思掠过,最终都化为平静。


他想伸手碰碰他的脸,最终只是把头转过来,指尖动也没动一下


他望着天上的月,想自己的面前有一轮月,他的心中也有一轮月,天上的月再大再好,都不及他心中的那个。就像在西域的那一夜,他不愿望着那亮晃晃的白月,只是怕想起了心中的月,他已太久不去想,因为一旦想起就难以停止。


现在那轮月就在他的身后,他看得见他,听得到他,触碰得了他。


水中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是心上人。


荆棘又如同那天,在月下站了一夜。


心中半是完满的欢喜,半是沉底的绝望。


 



按神医的话来说,今日是四十九日。


最后一日。


谷月轩睡的浅,但毕竟是睡了,醒来就见荆棘站在他榻前,双臂抱胸看着他。


谷月轩唤他:“阿棘。”


荆棘应了一声。


谷月轩似是想坐起来,荆棘忙去扶他,谷月轩也是病得没什么力气,只能虚靠在他怀里道:“我想清理一下,总不能这样去见师父。”


荆棘闻着他发间的药草气息,只觉得心里说不尽的难受,出门去给他打了水来。看他拿着梳子也要花费好大力气,便拾起他的头发帮他梳起来。


谷月轩看着镜中的他,笑道:“这是你第一次给我束发。”


荆棘说:“第一次束,难看别怪我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不怪你。”顿了一下又道,“这逍遥谷的掌门,我做不了了,你愿做吗?”


荆棘说:“你说呢?”


谷月轩说:“也是,发生了那么多事,你必是不愿的。”


荆棘心说,就算是我愿意,那些正派人士也不会愿的。不过这时候他已不愿再驳谷月轩。


谷月轩继续说:“只等未明回来问问他,我若是等不及了,你就替我问问。他若是不愿,也没什么,这件事便算了。江湖门派,左不过是个虚名,其实大家都在一起,才最重要。”


荆棘只能答道:“知道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谷内诸事,你若是不愿意接手,就交给未明来办吧,他不会有什么怨言。只是你以后一个人,要注意安全,别逞凶斗狠,尽量,多行善事吧。”


荆棘只是专注束发,偶尔应一声。


谷月轩突然说:“华山派的曹姑娘……”


荆棘手一抖,扯断了他的几根发。


谷月轩说:“我见你那时候喜欢她得紧,其实师兄没想和你争抢,只是师父热心,我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意。更何况,我当时也已有了……心上人。这件事是师兄对不起你了,当时若能尽力撮合,也许你们早已成亲,也不至你后来……也是错在我一时私心,不愿……不愿你和她……”


谷月轩光风霁月,说起话来从没有这断续,仿佛难以言表。荆棘想,他许是觉得自己没多少时日了,因此这些平日不愿说,不能说的话,他便都说了。其实荆棘隐约知道他的心思,只是心中不很确定,怕只是自己的一些旖旎幻想。这时听他的话,心里又是欣喜又是难过,他将发绳打结,然后沉默片刻。


荆棘说:“当时年少轻狂,哪懂什么情情爱爱。更何况这么多年,我也早已不在乎了。”


荆棘本想说,他早已不在乎什么李姑娘曹姑娘,从始至终他心里都只有那皎皎月光,但又想到说出这话,或许只是徒增他两人的难过,便不提了。


谷月轩点点头:“你不恨我就好。”


荆棘说:“我从未恨过你。”


中午的时候,谷月轩说自己乏了,想睡一会儿。


荆棘看他模样,怕是一睡便醒不过来,心里一阵绞痛,面上还是平静,走到他一旁,拉他的手道:“别睡,陪我说说话吧。”


谷月轩笑道:“好,阿棘想听什么?”


荆棘说:“什么都行。”


谷月轩想了想:“你七岁那年的红豆饼,不是我吃的,我喜欢的是绿豆饼,我记得当时你发了好大的脾气,但是又不敢冲我发火,只好去湖边拿树撒气。”


荆棘道:“我知道不是你吃的,只是那日师父训了我,又表扬你,我心里气不过,随便找个由头想和你吵架,没想到你还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样,更让人火大。”


谷月轩笑了两声。


荆棘继续说:“其实我也喜欢吃绿豆饼,但我看你爱吃。这么多年来,也算我让着你了。”


谷月轩笑着说:“是,是。”


荆棘说:“那时你哪里都比我好,家国天下放心中,尊师重道挂嘴上。人人都夸你一句谷大侠,我心高气傲,自是一肚子不满。”


谷月轩只低了头,不言语。


荆棘怕惹他不快,忙说:“当时我是少不经事,忙着妒你,其实你千般好万般好,哪里都好,那些也是你应得的。你是我师兄,我的心里自然也是骄傲得很。”


谷月轩便笑道:“阿棘真的觉得我哪都好?”


荆棘说:“七岁那年去洛阳,我和一小鬼打起来,你训我仗着武功欺负人,其实不过是因为他说一句‘你师兄有什么好’。当时我心里委屈,想到自己一定要快快长大,等你老了之后再狠狠教训你一顿。”荆棘想到陈年往事,也觉得有些发笑,但后来说到等他老了,又想到谷月轩怕是活不到那时候,心里便如压块石头,笑不出来了。


谷月轩看他神色,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上,道:“阿棘,你别难过。”


荆棘把头偏过去:“我才不难过呢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你回来前,总觉得有很多话要和你说,现在你就老老实实的坐在这儿,我还有点儿不习惯。记得你好像七岁之前都是这么乖的,后来,后来……”谷月轩想了想,“总之你现在在这儿,师兄便没什么不快活的了。你离谷的那段日子,我常想,若是我当初做的再好一些,你是不是便不会离开我……我和师父,后来想的多了,也只变成了午夜梦回的一声叹。后来未明和我说,各人有各命,也许这就是你选择的路罢。我这样想着,便觉得宽慰了不少,生死有命,这大概是我的命。”


荆棘听他一番言语,说道:“你这命中有我,怕是再倒霉不过。”


谷月轩道:“从我把你带回谷内,直至今日,未有一刻后悔。”


荆棘看他眼神灼灼,烧得自己心口发烫,只反过来握紧他的手,不再言语。


 



这时老胡敲门道:“二少爷,有人找。”


荆棘看了眼谷月轩,道:“不见。”


老胡说:“那人说,他来取他的东西。”


荆棘道:“我这满身行囊,只一刀一剑,一身褴褛并一番肺腑,能欠他什么?”


谷月轩开口道:“阿棘,你去看看罢,可能是你的朋友。”


荆棘看他那虚弱样子,说:“有什么好看的,又不是什么要紧事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我在这儿等你。”


荆棘只好跟着老胡走到谷口,只见那日在破庙遇到的疯人,见他来了,冲他支起一口黄牙笑了。


荆棘上前两步:“找我何事?”


那人道:“你可是荆棘?”


荆棘道:“是又如何?”


那人道:“壬午年三月初六,杭州湖畔,你救过我友。”


荆棘细想了一下,道:“我不记得。”


那人不甚在意似的:“我记得便是,你既于我有恩,有什么要求便提吧。”


荆棘只觉得他行为怪异,也未当真,只想草草打发了他:“没什么。”


那人道:“当真?”


荆棘随意道:“除非你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能?”


那人道:“你可是要救你师兄?”


荆棘心里一动,问道:“他中断肠散之毒,你可能救?”


那人道:“你师兄可是谷月轩?”


荆棘答:“正是。”


那人道:“不救。”


荆棘听他话外,似是有救,便道:“为何?”


那人向荆棘走了两步,荆棘这才发现他一只眼是翳的,上头覆着浑浊白膜,只余一直眼珠尚能视物,那人突然靠近荆棘,用仅剩的一只眼死死盯着他:“看见我这只招子了吗?当初便是因他废的,现在你却要我救他?”说罢顿了顿,“况且是你于我有恩,干他何事?若是你毒入肺腑,尚可一救。”


荆棘忙道:“你救他,便是救我。”


那人看着荆棘,眼神一动:“那我杀你,也可算是杀他?”


荆棘一思索便道:“你杀我比杀他,更教他痛苦万分。”


那人哈哈大笑:“谷月轩那个沽名钓誉之徒,哪里值得你对他如此?”


荆棘大怒:“不许污他清白。”


那人又道:“他将我一掌击落悬崖时,可没有那么清白。”


荆棘道:“他做事总有他自己的道理,定是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,他才如此。”


那人又道:“人人都说你荆棘狼子野心,你又为何救我旧友?”


荆棘道:“我哪知道,许是阴差阳错,没什么原因”


那人笑道:“阴差阳错?好,好。如此说来,谷月轩便是那地狱使者,而你却是慈悲心肠。”


荆棘道:“我的那点慈悲心肠,不及他的万分之一。”


那人道:“看你口口声声回护他,你可是对他有什么心思?”


荆棘也不避讳道:“非分之想罢了。”


那人说:“你一口一个非分之想,阴差阳错,倒是把自己说的蝼蚁不如,却把他捧到天上。”


荆棘不愿与他争辩:“你到底救是不救?”


那人想想道:“现下已第四十九日,怕是毒入肺腑,未必能救。”


荆棘忙说:“但有一线希望。”


那人又道:“那好,便把我的东西还来吧,我拿它做引,方能解毒。”


荆棘不解:“什么东西?”


那人冲他狡黠一笑,又露出一口黄牙:“便是我那日钉在你身中的蛊虫。”


 



谷月轩房门紧闭,连窗也没有一丝缝隙。


已是亥时,离第五十日只一个时辰不到。


那人自申时进入房中,荆棘站在门口,数着滴漏,直到现在。


他抬起自己左手,上面有个微小的血洞,刚才那虫便是从这里取出的,他的掌心浸汗,刺得伤口有些疼痛,他不愿想一个时辰后会发生的事,拿手在衣襟上蹭了蹭。


他突然想起刚回来的时候谷月轩让他去拣两件旧衣穿。


他抬起头,看见空中乌云蔽月,透不出一丝光亮来,那白的杏花和粉的桃花只剩下黑色的影子,随着风吹在空中招招摇摇,让人看了心惊。天地唯一的光亮只剩下他身后那一豆的光。那便是他此刻的全部希望。


荆棘的一刀一剑被他搁起了,他双手抱胸,望着深沉夜色。在曾经漂泊的被人追杀的岁月中,走投无路被人围困之时,在那些绝望得看不到光亮的日子里,他每每睡去,都将武器搁于随手即取的地方,因为他不知何时会穿来一根淬毒的箭,飞来几支杀人的镖。在那风雨飘摇的路上,他也只将希望寄与自己的一双刀剑,它们迅疾如风,出鞘见血,为他斩出一条生的血路。然而这血路是没有尽头的,血路的尽头,还是血路。


这夜,荆棘放下自己的刀剑。


只因这一次,他只想祈求天意成全。


乌云又渐渐散了,月亮从那深深的夜里婉约出亮光,因是半月,隐约便看得见它周围的几滴星子,而荆棘的眼中只有那月,那或残或缺或圆满的月,从他的小时候照到他的现在。他只愿这月再多照自己一会儿,那些深夜中的惶惑不安,心底的焦灼憎恨,仿佛都能因这一轮月而化为平静。


不知何时月上中天,已是午夜。门缓缓打开了,荆棘回头看那人,那人的面容上除了疲惫看不到其他的情绪,荆棘的心怵了一下,他下意识想握腰上的刀,什么也没摸到,只好握紧自己的拳。他逼着自己走上前两三步。


还未等他开口,那人便摆摆手道:“古人常说,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人遁其一。”


荆棘沉默。


那人道:“今日便是第五十日。”


荆棘不敢开口。


那人看他神色,终于露出一丝笑意:“这即是,一线生机罢。”


 


十一


次日荆棘将那人送至谷口:“多谢。”


那人道:“他害我至此,我却救他性命,当真怪哉。”


荆棘看他状似随意,便问:“你那日庙中遇我,可是已经算好一切?”


那人道:“小子机灵。”


荆棘道:“你开始便决定救他?”


那人道:“不错。”


荆棘不解:“你说他废你一目,又为何救他?”


那人却问:“你既有疑惑,又为何现在问我?”


荆棘道:“我怕你反悔,不愿再救他。”


那人哈哈笑道:“他害我不假,可当时只因我欲从背后偷袭你,他给我一拳,我跌落悬崖,你的命被救下了,次年却阴差阳错救了我的旧友,我们相识数十年,在我心中,他比我自己还要重要,得他平安,我便是废去这一双招子也甘愿。”


荆棘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事,便心下了然。


那人道:“冥冥之中,自有天定吧。”


荆棘听他这么说,便也不再言语。


那人突然说:“小子,你可是知道了须弥在哪?”


荆棘心里只欲去见谷月轩,随口答道:“不知。”


那人见他如此,哈哈大笑,便道:“看你那模样,我又何苦问你,罢了罢了。”说罢便转身离开。荆棘看他离开,未来得及想他所言所语,便也匆匆归去。


谷月轩还未醒,想是近些日子的折腾已耗尽了他的精力,他的呼吸依旧缓而轻,不仔细听便辨不出。荆棘坐在一旁望着他,只觉得心中说不上的满足。他年少时,曾把武功第一当做唯一目标,现在想来,那及不上现下自己心中快活的万分之一。


他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,他恨不得他现在马上醒来,他要立刻告诉他,他的心中明月,他的心头欲想,他这些年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心中所念之人。


谷月轩悠悠转醒的时候,看见荆棘用那样诚恳而炽热的目光看着他,便唤他道:“阿棘。”


荆棘应了一声。


谷月轩问:“今天初几?”


荆棘答:“初十。”


谷月轩想了想:“已经五十天了。”


荆棘说:“对,五十天了。”


谷月轩明白他意,笑着问:“是谁救的我?”


荆棘便把日前的诸事都给他讲述了一遍,谷月轩只是安静地听,并不说话。荆棘讲完后问他:“你渴不渴。”


谷月轩笑他自己横飞唾沫溅说了半天,反过来要问自己渴不渴,点点头道:“是有些口渴。”


荆棘便给他端来水,谷月轩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。


荆棘想起来什么似的,问道:“须弥是什么?”


谷月轩说:“按佛家的话讲,诸山之王,也是世界的中心。”


荆棘点点头。


二人便不再说话了。谷月轩望着荆棘,荆棘也望着谷月轩。荆棘看他眼下那两道极细的纹路,突然想到十五岁的自己在那个清凉的夜里小心翼翼的窥视,想到自己半刻钟前还要对他吐露一番肺腑心意,现下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,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四处游移,一会儿看谷月轩的耳,一会儿看谷月轩的肩。


好不自在中,荆棘轻咳一声,随便找了个话题:“听说今天未明回来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是么。”


荆棘说:“小师妹好像也要来。”


谷月轩说:“谷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。应该让老胡多做几个菜,我们几个聚一聚。”说完他对荆棘一笑。


荆棘看出他是真的高兴,自己心里便也有几分欣喜,点头说:“好。”


谷月轩看他衣裳,便道:“不是叫你拣一件旧的吗。”


荆棘说:“不急。”


谷月轩笑意更深,说:“阿棘,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?”


荆棘一时想不到:“什么?”


谷月轩缓缓说:“你说我若是好了,便再也不走了。”


荆棘听着这话,不知为何听出了些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味道来,胸口登时涌上一股热气,便什么也不能想了,只下意识想像往日一样辩道,他只是随口一说。


然而他不小心望进了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眸,在那深深处,有他捧在心里的一汪月光,他面前的这个人,是他一直在逃避,也一直在追寻的人。他再不愿让他失望。


荆棘说:“记得。”


他已至须弥,又能去往何方呢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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